旅游东京,坐车也好,走路也好,高楼丛中常遇见坟圈子。
坟圈子,好像是东北话,现今一般叫墓地,日本也这么叫。东京城里墓地多。一位欧美评论家感叹:初到日本时,例如看见加油站后面有一小片没有围墙的墓地,不由得震撼于人的态度、礼仪、行动中没有生与死的境界。这种说法似有点强作解人,其实,坟圈子本来是远离日常生活的,但城市仿佛无止境地扩展,墓地被围在当中。对于北京人来说,八宝山曾多么遥远,如今那里也高楼林立了。
日本的城市多是在诸侯的居城脚下发展起来的,划分为武家町、市民町、寺町。向远处扩散,寺町在郊外,庙宇相连,具有拱卫城市的作用。墓地本来在这些寺庙的后面。德川家康在名古屋的东、西、南建有寺町,二次大战后城市翻新,把大大小小的寺庙遮掩得不见天日。江户时代金泽的人口规模与名古屋并列第四,也由于未遭逢美军轰炸,寺町犹存。东京的浅草、谷中、三田等处以前是寺町,寺庙散在,游走其间,依稀能领略江户风情。
坟墓为何在庙里呢?
日本人见什么拜什么,源于自然信仰、祖先崇拜的神道有神八百万。没有教义,也不造像,神社供奉的是镜子什么的。神道忌讳死与血,死人、生育、月经皆视为秽,不得越神社前竖立的牌坊一步。电视剧常见刑警对自杀或他杀的尸体合掌,然后才检视,那并非致哀,而是以免污秽。日本有寺庙七万六千座,比便利店还多。6世纪佛教由中国传入日本,起初是佑护国家的,也以死为秽。12世纪末出现所谓遁世僧,脱离体制,打破戒律,也从事送葬,把极乐往生和成佛具象化。1600年兴始江户时代,幕府禁绝基督教,为甄别教徒,规定所有人都要在某个佛寺挂号,充当施主,养活和尚们。这样一来,不管信不信,全民打上了佛教徒的烙印。寺庙变成派出所,管理户籍,若外出远游,需要请寺庙出具通行证。家有丧事,由所属寺庙操办,墓地就设在寺庙背后,这种寺庙叫檀那寺,也叫菩提寺。大街小巷的寺庙多是檀那寺,不对外开放,谢绝参观。葬礼是佛教式的了,还要请和尚给死者起一个戒名。神社人员也统统归寺庙管,死后念经如仪。古老的寺庙如奈良法隆寺,既没有墓地,也没有檀越,那里是传授教义的场所,不经营死人。
一眼望过去,墓地上立着方柱形石碑,镌刻某某家之墓,后面还插了些长条木板,形状像京剧舞台上问斩,插在死囚项后的牌子,“文化大革命”的批斗会上也常见。长条木板的两边略加切刻,便象征佛塔,叫做卒塔婆。每年忌日从庙里购请一枚,年头多了就插成刺猬。上面墨书梵文或汉字,倘若写的是什么居士或什么大姊,那就是戒名。人死后成佛之说,大概就是从戒名这儿来的。
据说,受戒是使之脱离俗界、归入佛门的做法,戒名则表示受了戒的佛弟子的永久法号。宋代编辑的《禅苑清规》有给修行未了身先死的僧侣受戒名的送葬方法,到了日本扩大化,俗人死了也要受戒名,形成有日本特色的佛教式葬礼。前几天导演新藤兼人去世,享年百岁,和先走一步的妻子乙羽信子合葬,碑铭一天字,乃二人之意。他们不信教,没有戒名,但寺庙住持的上辈跟信子同过学,便自作主张,给他们刻上了戒名,一个叫天真院兼室妙信大姊,一个叫天授院映丰兼人居士。居士、大姊上面又多了某某院,身价就更高了。戒名是和尚给起的,当然要付钱。字数越多,譬如大居士、清大姊,价码越贵,甚至贵得足以买辆高档车。诵经要交诵经费,戒名要交戒名费,一码是一码,但佛教界否认收费,说那是遗属自愿布施。2010年有调查统计,丧葬费全国平均为二百万日元。在日本买房子,可以连地皮一块儿买,但是买墓地,其实不能买,只能租,可长久租用。日本和尚又娶媳妇又喝酒,早破了五戒,却煞有介事地为人受戒,怪事咄咄,真有点搞笑。
公元700年,跟玄奘学过法相的道昭入灭后火葬,日本火葬由此始。703年持统天皇也带头火葬,垂范天下。明治维新后一度恢复过土葬,现在火葬又达到99%。尸体烧成灰,装进骨灰罐,再放入自家墓地,祭奠洒扫。檀那寺不再是制度,但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,有地方保管祖宗牌位,自有方便之处,沿袭至今。人们与寺庙的关系几乎就剩下葬祭,本应拯救人的宗教变成了生意,以致被讥为殡葬佛教。从出生、成长到结婚,神道都关与,唯独不管死。人固有一死,神社看寺庙赚钱也不免眼热,学着搞葬仪,叫神葬祭,说是“祓除死者的不净”。现在佛教式约为94%,神道式不过才2%。这种污秽事不能在神社里头搞,图案不用莲,拍手不出声。但问题多多,譬如祖坟在庙里,把神道清净过的骨灰埋哪儿呢?
越来越多的人认为佛教式葬礼是一种奢侈,戒名尤为多余。前几年流行一首歌,唱道:请不要在我的墓前哭泣那里没有我\并没有长眠化作千丝万缕的风\吹遍那长空。这意思就用不着坟墓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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